夏元安丨因天道而成其材

2017-02-28 08:58:14.0


材,木挺也。凡可用之具皆曰材。木材是中国古代建筑和家具器物中使用最为频繁的材料。在历代能工巧匠的手中,这些倾倒和死亡的树木以一种更令人惊奇的方式存活着,依然在默默地诉说着独一无二的生命历程。

相比于西方的石器建筑,神秘的东方自古就有着属于自己的“木文化”。中华文明中的农耕文化讲究人与自然之间有着密切融洽、协调有序的关系,这是一种没有强制性的和谐。因此木材在中国建筑和家具中有着特殊的意义。而在众多的木作领域中,我们有幸找到了扬州精细木作及其传承人夏元安老先生,和他的儿子夏磊。在他们身上,我看到了木材被赋予的第二次生命。


图:夏元安(图左)和儿子夏磊(图右)正在工作


夏家传承的精细木作,第一代来自晚清时期扬州南郊一带有名的木工师夏茂森。他继承夏姓洪都祠堂的木工技艺,使得精细木作得以完整地流传。而后续的传承,多是父辈带着子辈一代代传承下来的。

“木作”二字最早记载于北宋时期的《营造法式》,是中华传统制木工艺的习称。木作有大小之分,大木作指构造房屋之木架,小木作则概指木构家具及各类木器和精细的建筑装修,而扬州精细木作便是昔日的小木作。

扬州精细木作技艺最早可追溯到秦汉时期,汉代广陵王墓出土的黄肠题凑棺木蕴含着高超精湛的木作技艺。隋炀帝在江都建造归雁宫、回流宫等十宫,也属于扬州木作的精巧之作。

唐宋之时,扬州精细木作技艺发展迅猛,制品精巧,远销江南。《旧唐书》中记载杨贵妃喜精致器物,“扬、益、岭表刺史,必求良工造奇器异服,以奉贵妃献贺,因致擢居显位”;宋人《稽神录》记载:“广陵有古人,以柏木造床几什物百余事,制作甚精,其费已二十万。载之建康,卖以求利。”元代建造的扬州明月楼有诗赞曰:“春风阆苑三千客,明月扬州第一楼”,更是堪称扬州木作之经典了。

明清时代扬州精细木作技艺进入宫廷,其技艺也达到了巅峰。由于价格不菲的原材料和工艺制作成本,扬州精细木作更多的是用于达官显贵,百姓是很难负担如此高的成本的。清代扬州精细木作技艺臻于极致,盐商大建园林,追求奢华,更大程度上刺激了技艺的日益成熟,以至于今。


图:夏元安(图右)和儿子夏磊(图左)接受中国网崇学向善频道采访。


可见,扬州精细木作技艺至今已有两千年的历史。“说起扬州,人们知道扬州的玉器、漆器,还有剪纸也成为了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了千年的精细木作技艺也应该受到国家的重视和保护,所以父亲和我就申请了精细木作的非遗项目,现在精细木作已经是江苏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我们正在筹备申报国家级……”夏老先生的儿子夏磊如是说。

作为“运河城”的扬州是中国历史文明古城,已有两千五百年的历史。一个繁华的城市必然有方便的交通,譬如扬州古运河。商贾云集,文人雅士频频汇集于此,加之气候适宜,帝王颁布政令改革发展,扬州的手工艺品、曲艺和小吃等也因此逐渐闻名于世。费时十年编成的《四库全书》被分别珍藏于全国各地共“七阁”,其中之一便是位于扬州的文汇阁。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未凋。夏老先生对脚下的这片土地自是以此为傲的,但看看手中的木材和器具,心中又不免黯然:“扬州在古代是很繁华的,尤其是在唐宋时候,更是当时全国最繁华的城市,即使是成都也是要位居第二,故有‘扬一益二’的说法。这么多年遗留下来的文化遗产非常多,遍布各行各业,可在木作工艺上却是一片空白,精细木作的传统榫卯工艺是祖先们的智慧,绝对可以为扬州的城市文化建设添砖加瓦……所以我们就想弥补这个遗憾,将扬州精细木作这门手艺申请非遗。”

当我们认为“传承人”这三个字是一种尊称的时候,其实传承人自身并不认为这是一种荣耀,反而是一份责任。终其一生只为一件事,百年之后希望还有人为了它有和自己当初相同的执念,并将这种执念一代代传承下去。也正是因为这份责任,夏氏父子决定筹办扬州精细木作的私人展示馆,“我们收集了很多能代表扬州精细木作的作品陈列在里面,现在还没有完全建成,但在我们规划成形之后会有展示品,有图文并茂的讲解,也会有现场的技艺展示……”这便是他们父子二人的期待。


图:夏元安先生参加展览活动。


所幸儿子已接下了这门手艺,或许是因为遗传,几年时间已小有所成,夏老先生对儿子的学习成果是持肯定态度的。当夏磊说起精细木作,“如数家珍”这四个字就是他的状态:“这个精细不仅仅是指我们做的物件以精巧细小为主,例如木盒、木匣,更主要的还是说这项技艺的工艺很精细。行里面对精细木作有这样的评价‘能做大木作的人不一定能做好小木作,但能做小木作的人一定能做好其他木作。’就像工具,我们用的锯子的齿更密,刨子的刨刀也更陡一些,只有这样的工具做出的东西才够精致,所以除了技艺之外,这些工具也是非遗中的一部分。”


图:夏元安日常使用的部分工具。


在父亲的“监督”之下,夏磊向我们介绍了扬州精细木作真正的魅力所在:扬州精细木作有四大特点——稳重、坚固、美观、耐用,以简洁古朴、圆润流畅的明式风格为主调,而它的灵魂便是隼卯工艺。隼卯不仅是一种木作结构,其中一凸一凹的两个部分更是象征着道家的阴阳,结合之后融为一体,这正是对中华民族文化中“阴阳”最好的诠释,也是体现了极高的民族智慧和审美意识。制造物品的所有工序都可以是纯手工的,尤其是那些无法用机器代替的步骤更是这项技艺里的精华,像一些复杂的隼卯结构。如果省略掉这些只能纯手工制作的步骤,就只能用胶水或铁钉来固定,这样的东西做出来质量是过不了关的……

在感叹精细木作的技艺之时,我们也不得不相信这个年轻人是真的爱上了这门手艺。若非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东西,是不会有这般自信和坚定的。

看着夏磊将精细木作技艺的各“知识点”向我们娓娓道来,夏老先生的眼中颇有赞许之色。为我们讲解之时,夏磊还不断向父亲询问自己的言辞是否有误。看到这里,对于夏磊如今的成绩,我们已经不再感到惊奇了。

当我们问道是否因为儿子从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才会有今日的成绩时,未曾想夏老先生的一番话颇显苦涩:“当初我劝儿子回来接下这门手艺,他最开始是不愿意的,年轻人想出去闯荡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要想学好这门手艺,不花上几年细致的功夫是学不来的。连他都不愿意,更何况别的年轻人……再加上精细木作的原材料大多是一些精贵的木材,如今对于木材的炒作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原材料的稀缺,这门手艺想要传下去是很困难的……”


图:工作状态下的夏元安。


叹息背后或许有无奈,或许有酸楚,但他们并没有因此而放弃,“所以我们建了这个私人展示馆,不仅仅为了给有兴趣的人一个观赏和学习的地方,如果有一天精细木作没能……没能传承下去,至少我们可以让后人知道曾经有过‘扬州精细木作’,甚至按照我们留下的资料将这门手艺重现人世……”临前托孤,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为儿孙做好一世的万全之策不正是这种心境吗?这种令人感佩的坚定之下想必是有着刺骨的痛……

看父亲如此,夏磊也不禁回忆起当年的自己:“小时候其实并不存在‘被熏陶’这种说法,毕竟熏久了再神奇的事情也习以为常,不觉得有什么稀奇了。况且那时对于精细木作自己并没有用心了解过,不懂其中的奥妙,所以刚被父亲叫回来接触精细木作的时候是有些排斥。但时间长了就发现了一些好玩的东西,甚至明白了其中的内涵,更重要的是我将这种‘不情愿’当做是对自己的一种挑战,每学成一点或者完成一件作品,都很享受它带给我的成就感,逐渐地对精细木作也有了一种‘依赖’……”这看似与自己赌气的心态,却让夏磊将自己的人生价值体现完全倾注在了精细木作之上,只有攻克迎面而来的一个个困难,才是证明自己的回归是正途,也是所幸没有辜负父亲的期望,“即承担了家族手艺的传承,对国家也是一件有益的事,还能挑战自己,何乐而不为呢?”

而在夏磊看来,或许他为此放弃了自己曾经想走的路,但是相比于父亲的付出,就显得有些相形见绌了:“父亲17岁就开始学艺,年轻时在邗江红木工艺厂工作,后来随着机械化的大批量生产,传统的手工技艺受到了严重的冲击,厂里的情况越来越不好,最终父亲决定辞职独立创业。起初父亲会带着自己的作品,乘坐火车辗转多地,在人多的地方摆摊叫卖,而很多时候都是入不敷出,几乎要生存不下去了……好在真金不怕火炼,由于父亲的作品实用又美观,不断有人主动找来,这才结束了游街串巷维持经营的生活。也是因此,我们看到精细木作因没有被世人遗弃,所以我们召集了当初同父亲一起做工的老师傅,凭借着精湛的技艺,逐渐将安兰木器工艺厂做了起来。”如今,在夏老先生父子的悉心经营下,安兰木器工艺厂在扬州也已颇有名气。


图:工作状态下的夏磊。


夏老先生毕生传承的榫卯不仅是扬州精细木作的精髓,对于中国整个古典家具而言,都是其工艺的灵魂所在。榫卯造物,外观四称,含而不露,内蕴阴阳,相生相克。榫卯扣合,连接不同的部件,这种忘我、信任和支持像极了默契的有情人,这便是中国的智慧,也是道家阴阳的完满诠释。


图:夏元安部分作品。


在机器轰鸣声声声不息的今天,如夏元安老师一般的手工匠人心中仍有着一片静土。在世俗名利的裹挟之下,他们依然用此生的精力一点点打磨自己的技艺,凿刻掉浮华纷扰,执于本心,最终成就自然的馈赠。匠,是为灵巧,而心有所寄才有灵。匠人之本在于心,并不关乎于技,每个人都蹦将一件事做至极致,面对时代变迁宠辱不惊,不亦步亦趋,持守初心方能寻回自己。